没有禅宗,今天的日本人或将是另一个民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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洞见 X 日本禅
20世纪70年代末,法国知名随笔作家多米尼克·洛罗怀揣着对神秘东方的向往,只身前往日本,自此开始了长达20多年的旅日生活。
到自然中散步,日常的一餐一饮,回家时新买的一束鲜花……她将自己多年来的经验感悟都记录在《简单的艺术》一书中,曾经令她心之震撼的禅宗,在她20多年的日本生活中润物细无声般融入到了每一处生活细节中。对日本人来说,禅从来不是虚空之言,它已经脱离了其最初的宗教意味,幻化成一种充满标签性的、纯粹日本民族式的生活方式。
在寻常的家庭和工作生活中,日本人的每一次选择、每一次经验、每一个细节都是禅。时至今日,我们对日本美学乃至生活方式的青睐,一如上世纪”垮掉一代“的美国青年们对日本禅宗的追捧,很难不说是浮华物欲下的一场关于人心的自救。
林崎松江海岸之家,一色晓生建筑设计事务所 © Yosuke Ohtake
“以心传心”是禅宗的不二法门,可以说从古印度诞生之初,就十分重视自我向内的探索。在梵语里,禅为“禅那”(dhyāna),意为“静虑”,旨在修行者高度集中精神,在思惟观察中达到心一境性,是一种内向自省的静思式修炼。自西汉末期,佛教从丝绸之路传到中国,禅宗也在广袤大地上生根并发出新的芽茎。
相较于印度禅宗的耽于冥想、出世精神,被本土化了的中国禅宗显得更具实用主义精神。尤其是在六祖慧能之后,他的“当下即是”让禅直接介入到世俗生活中,为心灵拥挤的儒学士大夫阶层们提供了一个新的理想出口。而今天人们所熟知的日本禅宗,基本就是承继的中国禅宗。
《明庵荣西禅师像》室町时代,京都两足院藏
唐代僧人义空东渡传禅,但并未在日本社会引起反响。直到远赴宋朝学禅的荣西禅师和道元禅师,分别于1168年和1227年在日本开创临济宗和曹洞宗,才真正让中国禅宗得以在日本本土扎根。
尽管在镰仓时代初期,京都比叡山依然占据着佛教主流地位,在比叡山的带领下甚至一度让新传入的禅宗受到排挤。但活泼新颖、不拘形式的修行方式,以及融合了宋元“治国平天下”儒学现实功用性一面的禅宗,很快得到了镰仓幕府武士阶层的喜爱。随着1202年荣西禅师在源赖家支持下建成临济宗建仁寺,1321年曹洞宗的莹山禅师住持总持寺,日本禅宗从武士阶层推向了更为世俗化的大众中,走入寻常的日本人家庭。
建仁寺是京都最古老的禅宗寺庙 © 日本国家旅游局
如果说中国禅宗是不断精英化的进程,那么日本禅宗俨然是它的反面。禅道一体,从魏晋南北朝时期,精神流离失落的中国文人士大夫阶层在有意无意之间,让禅无限与老庄之道、玄学之风相融相和,极力追求“天籁”与“道”的文人感悟。
而禅宗对“当下”、“刹那”、“死生”的独特体会和理解,则在一开始就融入到了日本人的民族性格之中。同样是“无我无心”,中国禅宗带了些文人的淡泊无为和仙风道骨,而其在与日本本土神道融合之后,却更趋向于空寂和枯淡,是一种幽深、玄奥、空寂和伤感的美。
无邻庵就是所谓的散步花园,在每个转折处都能呈现不同的景色 ©日本国家旅游局
提起日本禅宗,人们脑海中常会浮现出枯寂空白的一隅,朽木上开出一朵简素的花,刹那之间或有飞鸟划破天际的安静。“无机心”、“无造作”从片刻静寂的深处渗出,这种修禅非常强调的必要条件,伴随着禅庭、枯山水的兴起,而成为日本传统美学中最为强调的幽玄。
龙安寺方丈庭园是京都最知名的庭园之一。在约 250 平方米的空间里,15 块大小各异的石头镶嵌在白色的沙子上,布局看似简单,却富含深意且充满谜团 © 日本国家旅游局
作为日本禅宗的集大成者,不少著名的枯山水均属禅寺,亦称为“禅庭”,由镰仓末期至室町初期的临济宗禅僧梦窗疏石所创。讲究舍弃繁华装饰,以白砂、枯石塑造枯槁威严的意境,庭院不必过于平正,如此才能生出无限潜藏的妙趣。位于京都市右京区的龙安寺石庭,融汇了枯山水艺术的经典,构造巧妙,纵然庭内有15块山石,但无论从哪个角度看去,都只能看到14块,让人永远无法掌握庭园的全貌。
起伏的地面上没有一滴水,仅用树木、山石和白砂抽象地表现出天地自然的玄奥与极致之美。在日本人看来,越朴素、越抽像就越接近一种禅意的极致。观赏庭园,所见之物皆为”有“,但心如止水之下,内心将会诞生出对”无“的认知。正是枯山水般的极简美追求,才塑造出日本人对”和敬清寂“的生活美学观。
Paul Cupido 的摄影作品围绕着日本哲学“mu”的原则展开:一个可以翻译为“没有”的概念,同样可以作为接受无数的解释 © Paul Cupido
日本禅宗大师铃木大拙曾说过:“感情达到最高潮时,人就会默不作声,因为任何语言都是不适当的,或许连十七字也过于多。”因而,日本文化极其擅长通过外在形式来塑造内在力量。
在全面接受从宋代传来的中国禅宗后,日本人完整地保留了宋代禅宗的外在形式样貌。只是深受本土神道教崇尚自然、赋予一花一草神性的影响,他们在不自觉之中放大了禅宗中“空”、“无”的寂寥之感,更为重视在具象的过程中体悟禅的境界。茶道、花道、书道、禅画、甚至三时三餐、起卧立行都需视为一场禅的修行,将“和敬清寂”融入到生活的每一细微处。
日本横滨里山花园,从多样的角度展开设计,市民在花园中漫步,了解自然的同时也收获了健康 © 株式会社户田芳树风景计画
上世纪70年代,来自东方的神秘禅宗在“垮掉一代”的美国年轻人群中引起不少反响,史蒂夫·乔布斯就是其中的一员。1972年,年仅17岁的乔布斯来到里德学院,在这个以嬉皮士文化著称的校园里,乔布斯第一次接触到禅宗,研读书籍、早晚冥想、赤脚踏上达摩故土,在他的禅修导师铃木俊隆的帮助下乔布斯对禅宗投入了几近一生的情感与专注,并深刻影响了他的设计,时至今日“苹果审美”依然是全球产品设计界的主流风格。
“少即是多”的乔布斯设计理念以包豪斯主义为基础,同时融入了东方禅宗精神 © 网络/苹果官网
极致简约的线条语言、干净纯粹的色彩表达、以及对于产品内涵、文化美、人与自然融合的反复强调,让我们感受到“苹果极简风”与同样深受禅宗影响的日本设计有着异曲同工之妙。在很多时候,设计是一种社会文化最为直观的表达。起步晚于西方约一百年的日本设计,在短短几十年间凭借标签性极强的风格化设计,跻身于世界设计大国,离不开日本禅宗文化对日本社会生活全方面的渗透,可以说,在日本禅宗已经是一门与人人相关的社会显学,成为日本现代设计的精髓。
“静寂”、“简约”、“自然”是大多数人们谈及日本设计时所惯常用到的词语,即便用“极简主义”一概而论,但我们依然能直观地感受到日本极简与北欧极简相比所饱含的独特“静、虚”境界。同样是与自然主义相关的极简风格,日本设计在“和敬清寂”的日本禅宗审美观的影响下,显得更具精神属性和情绪价值。像是一个没有过多装饰的日式纯原木空间,人们在简约之下却能产生非常多的情绪联想,素简的、幸福的、温暖的……以此勾勒出一个现代生活的小确幸愿景。
日本产品设计鬼才佐藤大的nendo工作室常在极简中创造“惊奇”效果 © nendo
对大多数日本设计和品牌而言,当把“无即有”的禅宗理念融入到设计之中能重新唤起人们“心”的力量,通过每个人内心对外界的不同感受力而赋予同一件产品更多的可能性和应用价值,这也是为什么日本设计会更强调外在形式的简化。
原研哉将“无”的概念直接写进无印良品中,他相信简洁又合理的设计,足以凸显产品的自然魅力。朴实又简单的设计,避免了硬性规定每一件产品的固定使用场景、使用人员,为产品和使用者都带去了更多生活上的可能性。即便日本社会的阶层固化到已难以逾越,但一件看上去弱化了物欲和身份标签的素简产品,似乎又为普通日本人带去了不少的精神安慰。
MUJI设计风的居室空间 © MUJI
除此之外,日本设计在色彩的搭配上和材料的应用上也遵从着顺应自然的禅宗理念。无论是服饰、产品的设计,还是建筑、空间的营造,常采用饱和度较低的纯粹白色、米色、蓝色、黑色或更接近天然材质的本色,以纯粹而简单的色调为人们带来内敛、静寂却又舒适轻松的心灵感受,他们相信当元素越接近于自然,便能获取更多源自于自然的和谐生命力量,以此消弭工业化现代生活中的太多人为与刻意。
从安藤忠雄的清水混凝土到nendo的极简玻璃再到黑川雅之的拙朴生命哲学,日本的设计师们坚持用最简单、自然的设计语言赋予作品一种朴素的人文力量,将日本禅宗所推崇的“无一物中无尽藏”的精神境界得以深刻的具象呈现。日本设计是极简的,但却更是禅意的,在合乎自然的基础之上,在素朴静寂的语言之中,一个个姿态静若的日本设计作品太像是一面无风吹过的湖面了,足以照应出我们内心的模样。这,或许就是日本设计所带给我们的精神栖息地。
安藤忠雄于1976年建成的《住吉长屋》创造了一种严峻的自然生活方式,无论多么小的物质空间,其小宇宙都应该有其不可替代的自然景色 © Georges Meguerditchian
©编辑部的话
每当人们忙碌到忘记生活原本的模样时,迷惘到不知心的归处时,便总会想起禅,但要记住万事万物均非强求,一粒米饭,一块豆腐,当事物以其最为自然的本来面貌展现出来的时候,禅便在其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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撰文 | 张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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